神，是“有点儿了不起的人类”
——日本众神大概起源于什么时候？
平藤喜久子（下称“平藤”） 关于神的记述，现存最古老的史料是八世纪的《古事记》等，但日本众神始于何时，尚不清楚。大概是弥生时代，农业得到发展，日本人就开始祭祀太阳和山峦等自然物了，神话中提及的神也是这个时期出现的吧。一般认为，古坟中出土的埴轮（土俑、陶俑等——译注）刻画的并非神祇，而是人类。在六世纪传入日本的佛教的影响下，日本人开始为神画像、制作雕像，出现了神社这样一种永久祭祀神祇的场所。
——日本的神似乎与基督教全知全能的“上帝”不太一样。那与希腊神话的众神相比，又有哪些异同呢？
平藤 希腊众神和日本众神都有人性化的一面。他们会失败，会做坏事，还会跟人类谈情说爱。不过，希腊众神不允许人类认为自己和神是平等的。
而日本的神更近于人类，更像是“有点儿了不起的人类”。日本众神既耕田也织布。举个例子，天照大神在高天原就担任织女的监工一职，跟人类一样工作。有趣的是，她也依赖占卜。比如，她和她弟弟须佐之男试图用占卜来判断弟弟是否有夺取高天原的邪念。
结果，须佐之男被证明“无此邪念”。为此得意洋洋的他大闹高天原，把天照大神吓得躲进了岩屋。就像这对姐弟，日本的神最初也有青涩之处，在故事中不断成长，我觉得这一点也很有意思。
神之“死”
——在日本神话中，神也会死吧？
平藤 史料中，最早描述神死去的场景是伊邪那美在生火神时被严重烧伤而亡的一幕。不过，与其说她死了，其实是去了黄泉之国，也有复活的可能。伊邪那歧去黄泉之国想带回妻子却失败了。自此，人类的“死亡”才有了定义。
在其他故事里，众神中的叛徒会死。只不过，这种情况是例外，几乎没有神真的死掉，就算死了也会复活。比如，大国主因太受异性喜爱而遭到自己兄弟们的嫉妒，被他们杀死过好几次，但每次他都复活了。
——古代日本人是如何对待神的？
平藤 据《古事记》记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瘟疫横行等灾祸。通过占卜，人类发现（发生灾祸）是（因为）神希望人类好好供奉他们，于是人类就按照神的指示祭祀神灵。《古事记》中还提到，有皇子曾因神的意志，即使长大成人了也依然不会说话。于是，人类修缮了出云大国主的宫殿，解决了（皇子不会说话的）问题。自此，要维护好神之居所这个观念也被代代相传了下来。
“全科医生”和“专科医生”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在不同的季节，在生活的各个场景感谢神的恩赐的习俗和仪式活动等。那么是否可以说，当代社会，这些习俗依然得以保留了呢？
平藤 有人觉得应该尽量保护好习俗，也有人认为可以更松弛、灵活一些。诚然，现在越多越多人只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或者正月才去神社拜一拜。
——神灵各有司掌的领域。比如，开店的老板会去稻荷神社、惠比寿神社等拜求生意兴隆。那上班族适合去哪个神社拜一拜呢？
平藤 在江户时代之前，大部分日本人从出生到死去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当地的神社陪伴他们度过一生。如今很多人的出生地、成长地、居住地、工作地并不都是同一个地方。我觉得一般人是去他们的居住地或工作地的氏神神社拜求工作顺利的吧。
——跟（那里）供奉什么神没关系吗？
平藤 我认为氏神类似“全科医生”。如果有特定的祈愿，那可以去找“专科医生”。比如，想祈祷考试合格就找学问神，想求姻缘就找结缘神。总之就是去供奉特定领域的神的神社拜。
——比如在埼玉县，那里有多处供奉须佐之男的冰川神社。不仅那里有，日本全国各地都有，这是为什么呢？
平藤 正如“冰川神社”中有“川”字，人们出于祈求自己住的地方免受水灾或希望获得水的恩惠等目的，在关东地区各条河流的岸边都修建了冰川神社。更有甚者，人们希望就在近旁而不必走几里地去拜，便在各个地方都修建了神社。不仅冰川神社，其他神社也是这样，越修越多。
——这么多座神社供奉同一尊神，那神到底在哪座里呢？
平藤 神并不一定住在神社里。神寓居各处，有时是神社，有时是山野。比如，天照大神就不只待在伊势神宫里，也会寓居在以她为祭神的全国各地神社的本殿里。
不可思议的神社
——日本还有些与众不同的神社。比如埼玉市的调神社，那里没有鸟居，反而有很多兔子像。
平藤 这座神社有个爱称叫“调之宫”。祭神是天照大神、须佐之男及食物神“丰宇气毗卖神”（丰受大神）。或许是因为调神社的“调”字在日语中的读音和“月”一样，所以人们将二者结合，把兔子作为神使装点在神社里了吧。
调神社里的兔子像（图片：PIXTA）
月神的神使是兔子。不过，月神在神话中往往只出现了个名字，没什么存在感，所以供奉月神的神社不多。近年来，供奉大国主的出云大社境内也增加了兔子像。我想这应该是源自大国主救了因幡白兔的神话。
——有没有您觉得特别有意思的神社？
平藤 宫崎县日南市的山里有日本全国唯一一座供奉海幸彦的潮岳神社。他本来是在海上以捕鱼为生的神，却出现在山里，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当地有传说称，海幸彦在和他弟弟山幸彦的争斗中失败，漂流到此。神殿很小，但比起宏大、气派的神社，地方小便于打扫，能保持洁净，从这一点来讲也很有意义。
海幸彦和山幸彦（插图：Satō Tadashi）
海幸彦和山幸彦
天照大神的孙子番能迩迩艺从高天原降到人间，成为地上的统治者。他对貌若樱花的美女木花开耶姬一见钟情。二人缔结连理，诞下海幸彦、山幸彦二子。一日，上山打猎的弟弟山幸彦向哥哥海幸彦提出交换彼此的工具。海幸彦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然而，山幸彦把哥哥的钓钩丢落在海里了。没能得到哥哥原谅的他再次出海捞针，结果与海神的女儿相恋，共度了三年时光。之后，在海神的帮助下，山幸彦取回了被吞入鱼腹的钓钩，还给了哥哥。然而二人之间嫌隙难消，兄弟阋墙，最终海幸彦臣服于弟弟。
万物有灵
——日本还有“付丧神”，与其说是“神”，似乎更像妖怪。
平藤 如果是被人使用了长达百年的道具，会产生灵气，成为神灵，那就是付丧神。如果作恶多端，就会被人当作妖怪；如果做善事，就会受人感激，被尊为神。说到底，日本的神本就不是令人诚惶诚恐的存在，人类、物件、动物都能成神。
完全不受欢迎的贫穷神也是如此。有传说称，如果他得到诚心供奉，也会做好事的。
——也就是说，把什么看作神，如何对待神和神社，都全凭个人吧。
平藤 正是如此。比如电子设备，或许大家觉得跟神社没关系，但也有人拿着手机去让神社作法净化。此外，神田明神也是广为人知的“IT之神”，保佑电脑不受病毒感染。日本的神社很灵活，只要是人们觉得有必要的，都会尽力满足。
上班族在临开工前去东京都千代田区祭拜神田明神，以求生意兴隆。2024年1月4日，东京都千代田区（图片：时事社）
想跟神做朋友
——您自己有喜欢的神吗？
平藤 我喜欢木花开耶姬。我想跟她做朋友，劝她一脚踢掉那种渣男（指番能迩迩艺）。
——她是那位在火里分娩的女神吧？
平藤 是的。我喜欢她内核稳定。作为火神，她被供奉在富士山的浅间神社。此外，传说她酿造了酒，因此也是酒神。
——莫非您也喜欢喝酒？
平藤 是的。木花开耶姬不仅长得美，而且（跟她做了朋友）能把酒言欢。这一点很棒。
插图：Satō Tadashi
被疑出轨，火中分娩
番能迩迩艺向山神大山津见提亲，求娶木花开耶姬。大山津见欣然同意，将木花开耶姬和她姐姐石长比卖一起嫁给了番能迩迩艺。他希望天照大神的子孙像岩石一样长寿，像樱花盛开一样繁荣。然而，迩迩艺却以石长比卖丑如岩石为由，把她退了回去。结果，天皇一脉虽然贵为高天原神祇的子孙，寿命却像樱花一样短暂。
木花开耶姬与番能迩迩艺共度一夜后怀上子嗣。番能迩迩艺却认为不可能一夜就怀上，怀疑那孩子不是自己的血脉。木花开耶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便在产房放了一把火，称如果是天孙的子嗣，定能顺利诞生。于是，她在熊熊烈火中诞下了火照命（海幸彦）、火须势理命（神话中只在其诞生时出现过名字）和火远理命（山幸彦）三位皇子。传说她自酿甜酒而不是以母乳喂养。
——年轻人喜欢什么样的神呢？
平藤 我教的大学生中，有几个女学生想研究剑神。鹿岛神宫（茨城县）的祭神是建御雷之男神。据说她们之所以对研究剑神感兴趣，是因为一个把刀剑拟人化的游戏《刀剑乱舞》。把刀剑拟人化变成帅哥，设计游戏，这基于日本万物有灵的观念。我觉得因为游戏而对神产生兴趣很有日本特色，很有趣。
与生态学殊途同归
——还有外国人迷上神道，并当了神主的。您认为对于外国人来说，日本众神具有怎样的魅力呢？
平藤 我觉得，比起众神，他们似乎对日本人如何与大自然相处更感兴趣。认为山、川等自然物有神灵寓居并加以供奉，这和当代社会生态学、环保理念其实是殊途同归的。
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感恩大自然的馈赠并加以利用，这种观念与基督教的价值观不同，或许这一点吸引了外国人吧。
关于如何对待神，因人而异，而且很难说现在的每一个日本人都对自然物抱有感恩之心。但是，无论老少，一站在挂着注连绳的神树和岩石前就不由自主地想双手合十。我觉得日本人的这个念头以后也不会变。
采访：詹姆斯·辛格尔顿（nippon.com日本网）
撰稿：板仓君枝（nippon.com日本网）
标题图片：Satō Tadashi（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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